結案後,宇航雖無一人被判有罪,可是官司纏繞,公司聲譽受損。雖然葉崇天早有準備,但仍不得不親自打點,面對或懷疑或敵視的目光,挽回合作夥伴和顧客信心。
在不容有失的會議前夕,葉翹楓走進葉崇天書房,放下一壺馥郁的陳年普洱後逕自坐下,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,自顧閉目養神。
直到葉崇天放下文件,抬眼問:「一起去?」葉翹楓才挑挑眉隨父親離開。
此後,葉翹楓總會出席公司的重要會議,參與討論。半年後,公司終於重回軌道。
坐在辦公室,葉翹楓點煙,拉開抽屜取出相簿。那是秦浩廉和蔣月靈回德國前親手交給他的——她的遺物。
一幀幀定格的影像,泛黃的畫面,全是按時間排序的寶麗萊照片。如詩如畫的寧月山,白雲依傍藍天,野花點綴小徑,蝴蝶停駐花間,教堂聳立山坡;冷靜沉重的德國,歲月鑿下深深淺淺的皺紋,掩蓋曾經的輝煌,卻處處滲透浪漫情懷。
數十幀照片中,只有兩幀照片出現人物,分別置於相簿的開始及終結。第一幀是霧裏坐在門前階梯的小男孩;最後一張,是葉翹楓在二樓房間抽煙發呆。
陸澄煦告訴臥床的他,他終於記起那個仲夏黃昏,他在寧月山的十二號小屋準備大學試,打發他誤以為是葉翹楓在校風流惹來的秦天恩。
葉翹楓按下注射止痛劑的按鈕,吃力回憶才模糊記起有那麼一個盛夏,一個女孩唐突找上他的家門,又被陸澄煦拒諸門外。
愣了片刻,他為自己在一年多後,站在寒風等她經過而苦笑,心中暗罵一句「小器鬼」。
止痛劑開始發揮效用,渾沌間,他以為他與秦天恩可以在白髮蒼蒼時,牽手笑說年輕時的錯過與過錯,直至他們失去睜開雙眼看翌日天明的興趣。
彈彈煙灰,葉翹楓取出照片,撫過一道道細微的皺紋,想像那時她用力緊捏剛拍的照片,強逼自己轉身離開。
照片下的空白位置寫了日期,還有「再見」二字。是與過去告別,還是再次相見?
如果那時相見,日後的一切會否改寫?
或許,他們會在教堂一面吃雪糕,一面笑着聊兒時趣事;或許,他們會坐在草地上看星星,然後他會拍拍她的肩,說:「你終於回來了。哥哥以後會保護你。」或許……
「咯咯」的敲門聲打斷葉翹楓的思緒,秘書有禮地放下文件,輕輕說「急件」,又悄悄離開辦公室。
摁熄香煙,放好照片,把相簿放回抽屜。葉翹楓打開文件,搖着筆桿強逼自己埋首工作。
日出月落。潮水總被月兒吸引,潮漲潮退,無從抗拒;但潮水永不能離開海床,也不能丟棄魚兒水藻,為她填滿思念的丘壑。
三年後,宇航的業績更上一層樓,大學畢業生視進入宇航為開創輝煌未來的踏腳石。葉翹楓卻於此時把公司託予初出茅廬的陸澄煦管理,簡單向父親交代,便放下工作,獨赴德國旅遊。
半年後,葉翹楓重回宇航,卻不擔重任。
不久,陸澄煦出任宇航公司總裁一職,葉翹楓留任顧問,並無實權。坊間流傳:葉氏父子雖合力重振宇航,但葉家公子桀驁不馴,在公司花心力建立力量,只為剷除他恨之入骨的黑幫餘黨;達到目的後又回復浪蕩生活,甚至失蹤外遊多月。父子再次鬧翻,葉崇天一怒之下削其實權,葉翹楓從此不過問公司事務。
記者總有過剩的想像力,為稍有名氣的人製造曲折離奇不合邏輯的遭遇,寫得比小說還引人入勝。
只出席公司重要會議,不再衝鋒陷陣的葉翹楓隨手扔開報紙。是是非非,無須解釋。父親與他皆認為胸無城府的陸澄煦能成為商界的清泉,為公司帶來新氣象;而他則可以懶洋洋地沐浴於午後溫暖的陽光,舉杯呷茶,偷得浮生半日閒。
「翹楓。」
抬眼望望站在不遠處,打扮端莊體面的父母;葉翹楓不着痕跡歎氣,有點捨不得獨處的悠閒,猶疑三秒後放下茶杯,問:「出發了?」
陸澄煦和白娉婷的婚禮在掛滿七彩燈泡的沙灘上舉行。月朗星稀,暮春海風吹散悶熱,一對新人高舉酒杯,不管褲腳裙擺沾上泥沙,忙碌地招呼客人,在一輪滿月下笑得燦爛滿足。步履一致的足印跟隨身後,正是他們承諾的結伴同行。
葉翹楓獨站樹下,懶洋洋地望着洋溢歡欣喜慶的場面。片刻,受夠了似的轉身把目光投向平靜的海洋。岸上燈火映照,海面閃爍,無風無浪。
「楓哥。」
回頭,接過陸澄煦遞過的蘋果汁。
「受崇天叔所託,轉告你尼古丁不能紓緩咳嗽,只會令你咳得更厲害。」葉翹楓聽若罔聞,拉開與陸澄煦的距離,繼續吞雲吐霧。
陸澄煦無奈歎氣,也不制止,步近他道:「覺得無聊?」看見葉翹楓不置可否,笑說:「你魅力更勝當年,只要繞場走走,一定很多女子投懷送抱。」
挑挑眉,擺擺左手,亮出戴着婚戒的無名指。轉頭繼續望向海面,舉杯輕呷果汁。
陸澄煦默默站在葉翹楓身邊,朝望向他們的白娉婷招手,一對新人情不自禁流露幸福笑容。
二人就讀高中時,白娉婷的父母極力反對女兒與患上嚴重哮喘的陸澄煦談戀愛。二人從沒反抗,卻也未言離別。白娉婷說:「我將來會成為好護士,懂得照顧哮喘病人。」
隨後數年,二人沒再聯絡。直至葉翹楓入院,他們於醫院重遇。
他們的散聚輕飄飄的,不曾錐心刺骨,但拐個彎,便發現分離只是為了重聚的驚喜。
掬一抔沙,它始終在手中;緊握沙子,最後,一切從指間溜走。
葉翹楓抿抿嘴,叼着未燃點的香煙,道:「快走吧!你在這透不過氣,小護士一定殺了我。」
「毫無新意的藉口!」瞧瞧葉翹楓,當年憂鬱寡言,憤世嫉俗,卻裝作玩世不恭。現在磨去稜角,如波瀾不驚的湖泊;落寞偶爾投進心間,卻在抬眼間假裝漣漪從未泛起。於是輕輕道:「楓哥,別要他們擔心你。」
點起煙,悠悠呼出煙圈:「你太囉唆了。別礙着我。」
目送陸澄煦走近含情脈脈等他的新娘,葉翹楓不禁想:他的新娘會在奈何橋畔等他,還是喝掉那老人遞過的茶,掙脫前塵瓜葛,留給他相逢不相識的結局?
陸澄煦成婚後,葉翹楓帶着他代表公司出席數個重要客戶的飯局及宴會。
熙熙攘攘,觥籌交錯,客套虛偽,不勝厭煩;但只要能抽煙,也沒什麼待不下去的地方。
冬至時,葉翹楓難得主動提出與父母吃飯。
每次回去前,他都得稍作準備:不吃午飯,換件不常穿,沒沾染太多煙味的衣服。除了要忍耐多吃一點,偶爾當一夜乖兒子,也不是太難的事。
驅車回寧月山時,氣溫驟降。甫下車,寒意襲來,呼吸化為陣陣白霧。他拉拉白色的頸巾,把自己裹在大衣內,卻忍不住駐足溫暖的屋外。
新月高掛,陪伴佇立山上的小教堂。微風吹動韆鞦,吱吱作響;枯黃樹葉抖落地上,葉落無聲。葉翹楓望着熟悉但無人共賞的景象,無意識轉動無名指上的戒指——他不喜歡獨自一人。
月色經過窗戶,輕撫低鳴的小提琴,滑過琴弦上的手。《月光曲》的旋律從琴譜逸於空氣,寧靜慵懶,帶着淺淺的憂傷,如懶洋洋半瞇眼蜷伏窗台的小貓,一面曬月光一面想心事。牠的思念從未張揚,但也未曾間斷。
噓——別驚動牠。牠就像很久以前,那隻在清晨半夢半醒的迷糊小貓,惹牠睜開圓滾滾的雙眼便會轉瞬消失。
一曲奏畢,琴弓離開琴弦,小提琴垂在身側,葉翹楓優雅鞠躬。張開眼睛,空空的屋內除了如水月華,再無他人。
冬日難得放晴。樹影斑駁,陽光把葉子照得發亮。
墓上石雕天使低眉斂目,為半跪墓前放下花束的葉翹楓擋去熾熱陽光。半晌,他轉身靠着石碑坐在草地,自在寫意如靠在溫柔的懷抱。
瞇着眼睛抬頭看太陽,白光刺目,只見白花花一片。
葉子輕輕舞動,沙沙作響;恍惚間是誰在風中咯咯輕笑,快樂得沒心沒肺?
一個重複的玩笑,一杯冰凍的雪糕;一次十指緊扣,一個輕如蝴蝶降落花心的親吻;承諾的等待,應諾的歸來。
快樂的緣由越發與快樂無緣。
最後,他站起凝望天使。
「這些年快樂嗎?」
「當然!因為我知道,有人一直想我。」
「天恩,我想你了……」微笑低頭望着永不凋謝的星晨花束,如在情人耳邊呢喃:「你知道嗎?」
歲月靜好。
天上人間,思念永不斷弦。
【正文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