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晨花 第十七章

凌晨三時,秦天恩猛地張開眼。震耳的槍聲和撲鼻的血腥如從夢中走到現實,要把這平靜的房間變成戰場,讓雪白的床舖染上刺眼的鮮紅。

手握大杯冰水抱膝窩在床上,額角冷汗仍不住冒出,喘息亦未平緩。每次從那不斷重覆的夢境驚醒後,她不得不獨自面對漫漫長夜,在胡思亂想中等待天明。

這夜,她想起葉翹楓拉奏一曲後,把小提琴和琴譜放回琴盒時,告訴她樂譜渴望被演奏,卻只能等待。
抬頭看見葉翹楓目光灼灼,她只能裝出疑惑的微笑。

但他們都明白,寒風中佇立樹下,花香中靜坐湖邊,只是耐心地等待一場不期而遇。

他們小心翼翼,只怕風一吹,琴譜飄去,調不成調。但每次打開琴盒,一紙音符總是蠢蠢欲動,一不留神,便随風蕩漾。

風裏傳來三串音符,每串音符帶來一個葉翹楓的短訊:早上的「想你」、下午的「何時來?」,還有夜晚的「快回覆!」。每次鈴聲叩門,她皆以沉默應對。她的手已沾上他的血,不能為了彈奏一章未知樂曲,玷污無辜的樂器。

苦笑中放下空空的玻璃杯,把電話置於枕邊。閉上眼,便就能看見他於月下拉琴,陶醉於小提琴聲。

翌日早上七時,秦天恩電話響起;朦朧中按下通話鍵終止悠揚鈴聲,「喂?」

話筒傳來沉重的呼吸聲。一呼一吸間,葉翹楓的容貌在腦海清晰可見。

然而休止符延續一個又一個小節,共鳴,卻只譜出無聲樂韻。

一陣窸窸窣窣後,秦天恩隱約聽見葉翹楓沙啞微弱的聲音,細聽才知道他在喚她。

「天恩……」

久違的呼喚,猝不及防地撥動心弦。眼眶有些濕潤,秦天恩眨眨眼,猶豫片刻才輕輕道:「嗯。」

葉翹楓的喘氣聲越發刺耳急促,話筒更傳來護士氣急敗壞的聲音:「快戴回氧氣罩!」

揉揉濕潤的雙眼,深呼吸後道:「掛線了。」不待對方回應便結束通話,自欺欺人地關掉電話,渴望從此與世隔絕。

她不會知道,身處醫院的葉翹楓聽見斷線的聲音,怔了半晌,狠狠把電話扔到地上。

電話屏幕碎裂,再度響起時,鈴聲早已走調。

秦天恩在風雨中前往醫院,到達時卻陽光普照。

來時雨點自傘滴下,如擾人回憶,不合時宜。

那年,她的父親被黑幫襲擊,臥床兩個月。

門鈴響起時,年幼的秦天恩正在午睡。蔣月靈開門,看見秦浩廉的同事張德傑,二話不說便收拾細軟,迅速抱着秦天恩坐上張德傑的車,直奔醫院。

張德傑駕駛時,道:「我們在明,他們在暗,根本防不勝防。雖然當年拘捕不少核心人物,但老頭子和不少後起之秀逃往海外,繼續聚攏勢力。」蔣月靈雙眼通紅,緊緊摟着懷裏的女兒,默不作聲。張德傑似無所覺,續道:「這幾年老頭子不想理江湖事,只想為他的獨生子報仇……」

「為了那個在獄中畏罪自殺的無膽匪類!」蔣月靈冷哼一聲,木無表情道:「你領了功勞,扶搖直上,浩廉這五年卻一直東躲西藏!」

「嫂……」張德傑欲再解釋,蔣月靈卻制止道:「收起你的假仁假義。」冷冷看着張德傑,不自覺把秦天恩抱得更緊。「要不是天恩比預產期早出生,我們早於三年前被燒死了。」

「嫂!警方當時的確處理失當。但我們已盡力補救!」

「門面功夫是做足了。」深呼一口氣,努力抑壓怒意,緩緩道:「請你專心駕駛吧!」

之後的兩個月,秦天恩與母親在警方安排下長駐醫院。年紀小小的她每天伏在病床,給偶爾清醒的父親唱歌,看着沉默的母親照顧遍體鱗傷的父親。

父親康復出院後,他們搬進白色的典雅小屋,度過四年無憂無慮的時光。她拉着比她年長兩歲的鄰家哥哥玩,賞花看月,於教堂探險,笑得沒心沒肺。

然而,凜冽北風悄然而至,陶醉於和煦春風的她來不及準備,便被扔進寒冷的德國。

長大後,結霜的她回到一直懷念的地方,期望和風細雨融化冰晶,讓她回味童年的快樂純真,卻被不相干的人拒諸門外,無垠藍天氣溫驟降。

漫天水汽凝華成霜,結在秦天恩心上;希望昇華,散逸於空氣,難再聚攏。

但當遇上葉翹楓,她的心仍不禁悸動。

冰晶化作雪花,片片飄落,自傘落下,融作水窪。

炎陽炙人,秦天恩撐開濕漉漉的傘;陽光被拒在傘外,腳下是雨水遺痕。

醫院門前人來人往,從不猶豫,她卻進退失據。躊躇之際,略顯疲態的葉崇天從勞斯萊斯下車,走向秦天恩,問:「探望他了?」

她躲於傘下陰影,搖頭,幽幽道:「也許,我不應該離開德國。」

「既來之,則安之。進去吧!」葉崇天走進醫院,秦天恩收起雨傘後,歎氣跟着他。然而,她每踏出一步,皆如踩進泥濘,舉步維艱。

厚厚的黑雲再次聚集,陽光只能從烏雲間隙透出。陰晴不定,如人心忐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