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月當空,繁星閃耀。古老的白色小教堂雖不宏偉,但莊嚴寧靜。月華映照,高高的十字架只有影子陪伴,更顯孤單。如果曾是殘酷刑具的十架象徵神對世人的愛,這是否意味愛的背後,不能避免血淋淋的犧牲?
葉翹楓佇立十架陰影下,冷冷望向慘白月光,摁熄快將燃盡的香煙。推開教堂大門,看見偌大的耶穌受難像前,秦天恩低頭坐着,誠心禱告。
葉翹楓經過一排一排空空的長椅,坐在她身邊。保持片刻沉默後,他用肩膀碰碰秦天恩,笑問:「天恩,夜闌人靜,孤男寡女在這麼有情調的教堂,應做什麼?」
秦天恩睜開眼睛,看見葉翹楓從口袋掏出一個精緻的六角形木盒,取出項鏈。為她戴上時,在她耳邊輕語:「私訂終身。」
圓柱形銀色吊墜上,幾條簡單的線條,勾勒出星晨花的形態。
秦天恩認得這圖案。
她記得葉翹楓拿着樹枝蹲在草地,在地上隨意畫幾筆,一朵星晨花出現,簡約而高貴。轉頭望着一臉好奇的她,邀功似的說:「漂亮吧?我想了一整晚。這朵花,只送給你。」她記得自己笑着說謝謝,然後……
翻開封塵的記憶,她記得他陽光般燦爛的笑容,還有他們之間懵懂的情愫。那絲悸動至今仍在,但那時純淨的快樂,他們已不再擁有。撫摸着吊墜,問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背靠長椅望向十字架,葉翹楓眼角瞟瞟她,掛上慵懶的笑容。「如果你不知道,這世上就再沒人知道了。」看看戴上項鍊的她,笑笑說:「很配你。本打算與你一起取的……但你的天父總叫我不能如願。」計劃裏
在燭光映照,提琴襯托下,與她細訴從前,因為突如其來的一槍而落空。
神情倏地黯淡下來,秦天恩輕輕說:「你不信祂,就別怪責祂。」
「是祂不讓我信!」凝望耶穌受難像的眼神冰冷,語氣是掩飾不了的不甘。「我曾連續半年,每晚跪在這裏祈禱,結果什麼都沒發生。」
秦天恩愕然,葉翹楓扯扯嘴角才平靜道:「祂會為我安排最好的道路?我渴望的路才是最好,誰要祂指手劃腳?就算那條路通往地獄,也是我的選擇。」深深望她一眼,然後抬頭看向純白的天花。「如果你的天父真的存在,是否意味我再見不到你?」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柔,卻也傷感。
「小時候,我是虔誠的基督徒。長大後,也沒有懷疑神的存在。但有時候會想,祂是否真聽見我的禱告?」秦天恩幽幽歎氣,垂眼道:「可是,我只能相信,相信祂一直看顧我。」
「天恩,你這樣還不如相信我!」坐直身子扭頭望着秦天恩,笑容充滿自信。「我在,就是你的天堂。」
秦天恩故意不望他,眼裏卻是藏不住的淡淡笑意。
放鬆身體靠攏秦天恩,笑着說:「無論你在哪,我也會去找你的。」這高高掛起的十架不能把他困在地獄,卻是為他而設的刑具。他逃不了,只好期待受刑後的復活。
秦天恩也望着十架,眉頭深鎖。她墮落為虛有其表的基督徒,比從不相信神的人更罪不可赦。
既然天堂之路與她無緣,她只願在幽冥黃泉與他作伴,共看彼岸花開花落。
婉轉鳥鳴,聲聲入耳,喚醒酣睡的人。葉翹楓睜開眼,發現自己靠在秦天恩的肩。放輕動作站起,伸伸懶腰,微笑着看她:一縷陽光穿透玻璃窗,悄悄落在她清秀的臉龐,如得償所願的偷吻。
葉翹楓不敢,只能在心裏妒忌,期望將來,他們能在陽光下牽手親吻,一起過簡單的日子。
推開教堂大門,燦爛的朝陽熱情迎接他。左手擋住陽光,右手掏出香煙叼在嘴角,順手點起,享受地深吸一口。
忘了何時開始吸煙,只記得自己沉醉白霧縈繞,如半透明的牆壁,阻隔現實的熙熙攘攘。那點空間,讓他記住乾淨的人和事。
想像不到沒有香煙的日子該怎過,所以他總覺得,那乖乖躺在醫院病床上的人,根本不是葉翹楓;真正的葉翹楓,早已回到寧月山,對着一片紫色花海,悠然抽着一根根煙,獨看日出日落。
那靜靜躺着,無知無覺地呼吸的東西,只是一副等待撕裂痛楚的軀殼。
只要痛楚更劇烈,就能再次陷入昏迷,不需知曉身邊紛擾。
可惜,他始終睜着眼,漆黑的瞳孔映出一幕幕好戲。
那天下午,方國鴻坐在病床旁的椅子,告訴他父親當年的「惡行」。說畢,十指交疊,看着葉翹楓憤怒的表情,露出滿意的笑容。拍拍躺在床上的他,笑着說:「世姪,保重。我有空再來告訴你,你老爸的陳年往事。」
葉翹楓的視線隨方國鴻離開病房,落在站立門外的葉崇天。方國鴻主動上前打招呼,一臉春風得意。
葉崇天抬頭看他,冷冷道:「就算我一無所有,也能拉你墊背。一件污,兩件穢。我的手段,你應該清楚。」
像老朋友般拍拍葉崇天的肩,方國鴻笑道:「崇天,大家身家清白,說什麼手段?難道你會殺人滅口?」笑意陰森,續道:「我約了你的老朋友吃飯,不跟你談了。」
走了幾步,回頭看看陷入沉思的葉崇天,咧嘴笑道:「我等着與你結為姻親,別這麼緊張。」
當葉崇天走進病房時,已是黃昏的盡頭。葉翹楓看着父親走到窗前,凝視窗外被攀緣植物緊緊纏繞的老樹。老樹被逼提供養份,直至枯竭才能倒下。它選擇在這裏落地生根,便註定擺脫不了這結束生命的纏繞。老樹必亡,只願後代能汲取教訓。
葉崇天依然沒有回頭,從玻璃倒影看着一臉倦容的兒子,冷冷道:「你鬥不過他,別妄想。」日已落,窗外只餘微弱街燈,彷彿快要油盡燈枯。
葉翹楓在快沉進夢鄉時,聽見葉崇天低語:「你只需想清楚你究竟要什麼。」
隨後的日子比較平靜,探病的人少了,他討厭的,他期待的,都沒來;每天只有父母依時出現,陸澄煦也會在他面前晃晃,然後帶着藏不住的笑意,步履輕快地離開,與難得重遇的初戀情人繼續約會。
半個月後,那半死不活的軀殼終於得到釋放,回到寧月山迎接葉翹楓的靈魂。他已考慮清楚自己想要什麼:責任與感情,他也不會放下。
他從不相信天從人願,所以他回來給她一個承諾——無論發生什麼事,無論等多久,他一定會兌現。這是他給她和自己的希望。
指間夾着香煙坐在台階,瞥見樓梯下幾個直立的身影。葉崇天請來的保鑣,一定是謹慎且富有經驗的。他們說寧月山的平靜只是假象。秦天恩剛搬進來,便有四五人在寧月山外東張西望——黑幫的無名小輩,沒什麼地位名氣,也沒什麼高明手段,卻都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,等待立功成名的機會。他們都在等待秦天恩離開葉家範圍——他們的老大下令,別招惹葉家的人。
保鑣說,秦天恩知道這些事,但沒什麼反應。不慌亂不焦躁,繼續去她的教堂,住她的小屋,安安靜靜過日子,好像不打算讓這些事打擾她的生活。
想及此,葉翹楓愜意一笑——她和他一樣,彷彿只要待在寧月山,世間萬物都與他們無關。
輕輕的推門聲,打斷葉翹楓的思緒,嘴角不可抑止的悄悄上揚。「貪睡貓,你終於肯起床了。」
不回話,秦天恩低頭凝視他懶洋洋的背影。空氣瀰漫着淡淡的星晨花香和香煙味道,清清冷冷,帶點孤獨的味道。
久未聽見回應,葉翹楓回頭,看見秦天恩正愣愣地看着自己。散漫笑笑,「怎麼呆呆的?沒睡醒?」拍拍身旁的梯階,說:「過來陪我坐坐吧!」
依言坐下,寧月山的景色盡入眼簾。翠綠的小草襯托一間間白色小屋,一片和諧恬靜;活潑的野花只是點綴,不會喧賓奪主打擾這份寧靜。微風輕拂,小草野花舞動,為這畫家筆下的人間天堂添上生氣。「這裏是否永遠不會變?」
點點頭,伸手指向左邊一間小屋,「我住的。」指向對面的小屋,「十二號,你住的。」
秦天恩苦笑,抬頭看見白雲隨風飄遠,太陽不情不願現身人前,擔當天上主角。吊墜在陽光下閃爍,秦天恩低頭看着項鏈,陽光折射下,它耀目得刺眼,她不由得瞇起眼睛。
葉翹楓叼着煙凝望她,突然別過臉皺皺眉,煩躁地深吸一口煙,緩緩道:「當年的妹妹,與你現在的神態一模一樣。」
秦天恩倏地回頭。二人四目交投,像要找尋那被丟下的靈魂。
那些心照不宣的秘密,在陽光下無處躲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