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晨花 外傳:上窮碧落下黃泉

德國是一個滿載歷史的國家,建築物雕飾細緻華麗,帶着濃厚的中世紀風格,瑰麗而滄桑。時間彷彿就此凝住,卻又悄悄物換星移。

秦天恩走後三年,葉翹楓帶着相簿按圖索驥,期望在這時間無力吞噬過去的國度,走進一幅幅曾映進秦天恩眼睛的景像,重遇她曾經駐足的靈魂。

躺臥旅店硬邦邦的床舖,蜷伏車站冷冰冰的長椅,乘坐通宵行駛龍蛇混雜的火車,與星宿、香煙相伴度過長夜。直至日出星沉,他揹着背包走過大街小巷,在往昔的遺物裏飄泊。

「百塔之都」德累斯頓的巴洛克宮殿、教堂、貴族邸宅、瓷片壁畫;囚禁在柏林博物館的古巴比倫城門和希臘祭壇;萊茵河畔經戰火洗禮仍氣勢不凡的科隆大教堂;守護「德意志之角」的威廉一世銅像……時光荏苒,文物流傳;人們經過多少次輪迴,才帶着陌生好奇的目光重遇曾經熟悉的事物?

走在多瑙河畔修道院後山狹窄山道,枯樹作伴,烏鴉哀鳴。他遇見清心寡慾的修女,卻永不會碰上那張溫柔淡漠的臉。

七年前的初夏,秦天恩在修道院山道散步,耳聽蟬鳴鳥和,想着年幼時到過的小教堂,還有記憶中在兩張嘴唇溶化的巧克力雪糕。

經過萊茵河畔梧桐樹下寧靜小徑,寒風凜冽,黃葉飄落。他遇見手挽手互相依偎的年輕情侶,卻不會碰到與他十指緊扣漫步校園的人。

那年初夏黃昏,秦天恩在萊茵河畔的梧桐樹蔭下,看着陽光在河面閃爍,直至點點星光灑在粼粼波光上。她想起那燦爛的一夜,星與花的約會,浪漫而平靜,教她永生難忘。為了重溫那些溫暖的回憶,她決定回去一趟,縱使父母極力反對。

他隨秦天恩的步伐遊覽德國的名勝古蹟,讓腦海中的一顰一笑陪他走過每段孑然的路,妄想用六個月了解她十二年的生活。

如今,他帶着香煙和她拍的照片到達終站,想像那時的她站在家門前,背着一本滿滿的相簿;過程的苦與樂,無人能解——但她期待即將相遇的人,縱使臉上萬般不願意,也會用心細聽她述說的瑣事。

肩膀的雪花隨扔掉煙蒂的動作抖落地上,故人遠去,雪落無聲。站在厚厚的木門外,葉翹楓背對一簾輕飄飄的白雪,期待一杯他永遠得不到的熱茶,然後安心睡一覺。

咔嚓一聲,大門開啟。

「爸……」葉翹楓微笑,靜靜站着,一副乖兒子模樣。

秦浩廉點點頭,溫和道:「外面很冷吧?快進來。」拍拍他的肩,側身讓葉翹楓入內。

葉翹楓脫下大衣、手套,看見蔣月靈把一碟碟菜餚放到桌上,笑道:「媽,看來我算準時間了。」

蔣月靈回頭瞧瞧他,看見他蒼白的臉頰和冰得通紅的鼻子,皺眉道:「先去洗澡。」

「知道。」轉身隨秦浩廉到洗手間,略作梳洗,一身清爽暖和回到香氣四溢的飯桌。看見蔣月靈端出的食物,微怔,但很快恢復笑容,道:「醉汁雞翼。」

秦浩廉點頭:「你岳母的拿手小菜。」

「我最……喜歡吃這個了。」

「那就多吃點。反正已很久沒人欣賞我的廚藝了。」蔣月靈瞪秦浩廉一眼,換來一個討好的笑臉。

這是一頓寧靜的晚餐。蔣月靈不怎麼說話,只有秦浩廉與葉翹楓客套問候,年長的說說書店的生意,年青的談談在德國遊歷的趣事;內容並不無聊,但帶着微妙的尷尬。

飽餐後,蔣月靈收拾完畢便回房休息,秦浩廉與葉翹楓在客廳相對無言。雪花紛飛,裝飾天地;壁爐柴火燃燒,啪啪作響。

葉翹楓窩在沙發,望望白髮叢生的中年男人,伸伸懶腰,扯出懶洋洋的笑容。

秦浩廉從冰桶取出已開瓶的白葡萄酒,問:「喝一杯?去年德傑探望,悄悄塞給我的。給住在德國的人送德國白酒……」拿過杯子,望着酒搖頭輕笑。

葉翹楓從秦浩廉手上取過酒和杯,逕自倒了兩杯:「伯母不喜歡你喝酒?」

「這稱呼順耳多了。」

葉翹楓聳聳肩,忍不住嗤笑:「裝乖兒子不是我的強項。」

秦浩廉點頭表示贊同,搖晃酒杯,續道:「不想她以為我借酒消愁;也不想她擔心我會太快死去。」

呷一口果香濃郁的麗絲玲,甜味在口腔漫延。葉翹楓放下杯,問:「他們已不成氣候,你們不打算回去?」

「我們已習慣這裏的生活。」低頭嗅嗅杯中物,片刻道:「只有天恩不習慣。」葉翹楓倏地抬頭,看見秦浩廉望着半透明的液體出神。「小時候她會為此哭鬧,長大後卻不再抱怨,只是以行動給我們——還有你—— 一個措手不及。」

沉默在客廳漫延。秦浩廉細品美酒,葉翹楓心不在焉把玩酒杯,卻沒再嚐一口。半晌,葉翹楓摸出香煙和打火機,問:「介意嗎?我可以出去吸。」秦浩廉示意請便,他便轉身開窗,留下一絲隙縫,才點煙深吸一口,露出愜意表情。「我可以看看她的房間嗎?」

打開房門開了燈,浮塵熠熠,配合指間輕煙在空中舞動。和諧融洽,如早有默契。

房間以白色為主調,淡紫色作點綴,佈置簡潔——在葉翹楓眼中卻是過於簡潔:除了書架,沒有讓人窺見主人愛惡的裝飾,沒有「家」的味道。

指間突然傳來炙痛,皺皺眉,低頭發現香煙已燃到盡頭,熱力傳到毫無防備的指間——正如很多事,以為游刃有餘,局面卻在猝不及防時失控,教所有期待化為烏有。

冒名怒氣突然升起。他駐足無憂無慮的寧月山小屋與教堂,徘徊於溢滿浪漫香甜的大學,浪蕩於冷漠內斂的德國,最後在漫天風雪中到達她的居所;但除了想像與思念,他一無所獲!

把自己關在門內,坐在床邊雙手緊握,閉上眼希望感到一絲天恩的氣息。時間流淌,微塵與白煙的舞蹈漸歇;他擁有一夜靜默,卻得不到安寧。

翌日,秦浩廉與蔣月靈在茫茫白雪中送別葉翹楓。

秦浩廉拍拍他的肩,「少吸點煙,試試祈禱。」

「向那個為了懲罰壞孩子,連乖女兒也賠進去的神?」挑眉衝口而出,看見蔣月靈皺眉瞪他,低頭笑道:「抱歉。」

蔣月靈臉上仍帶幾分冰冷,但還是忍不住道:「你們再沒有以後,你應該為自己打算。」

「我過得很好。」葉翹楓扯扯嘴角,不再以溫順作掩飾。

秦氏夫婦望着眼前年輕人瘦削挺拔的身影,無奈苦笑,再無多餘話別,只留一句舉重若輕的「保重」予有名無實的女婿。

葉翹楓點頭道別後,抬頭惘然望向航班顯示板。飛機來往升降,總會到達目的地;他的目的地卻在他眼前消失殆盡,而他卻仍要孤獨地坐在駕駛室,穩穩控制飛機,以免落得失事墜毀的下場。

天堂無路,地獄無門。

在這漫無目的不得提早結束的旅程,該去哪裏尋找本應陪伴他的人?

輪迴百世,容貌改變,記憶消退。

但當寧月山變作奈何橋畔,漫山星晨花化作河畔彼岸花,他們會擦肩而過,回眸之間,故事重新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