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六十樓的落地玻璃居高臨下,高樓林立燈火通明,照耀漆黑的天空;星空黯然失色,卻被硬生生灑上詭異的光茫。地上光如白晝,車水馬龍,不夜城沒有日夜之分。
人們曾經跟隨自然變化規律生活,春耕秋收;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現在,人們可以擺脫大自然的束縛。風和日麗還是烈日當空,涼風颯颯還是風雪凜冽,人們依然工作玩樂,狂歡暢飲。
紙醉金迷,醉生夢死,空虛得不知所求。葉翹楓搖搖手中酒杯,舉杯把烈酒一飲而盡。
「你考慮清楚了?幹這傻事,最終可能一無所獲。」坐在沙發的葉崇天一派悠閒,抬眼看向葉翹楓;身後燈光璀璨,卻是看不見盡頭的黑夜。「別以為我沒有後着。」
「你的後着便是叫莫律師幫你好好打官司,順便給警察、法官點好處,讓你不用死在監牢?」緩緩走到茶几旁,取過尚餘半瓶的白蘭地。「還是先送幾個可靠的人進去,為你打點一下?」瞟向坐在沙發的人,欠身緩緩斟酒,又是滿滿的一杯。
葉崇天默然。競爭對手遇上亡命司機,客死異鄉,自己就是最大得益者。教唆殺人,協助殺人犯逃逸,罪證確鑿,怎辯白也沒用。從沒想過主動投案,但警察若找上門,他不會逃避。
一人做事一人當,這是他早逝的父親教他的。現在,他希望兒子明白這道理,別硬扛與他無關的事。
「你以為當他的乘龍快婿就能解決問題?把柄在他手上,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。根本得不償失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葉翹楓抬頭望向那幅從寧月山到市區豪宅,一直掛在葉崇天書房的毛筆字。他不管誰是風雨,誰是湖,也不介意兩敗俱傷。喝下杯裏最後一點酒,坐在沙發扶手淡淡道:「葉家的人,有仇必報。」
他知道父親一直遊走狹縫,妥協與堅持交替,原則界線越發模糊。經常踏界,但越界的事,例如殺人,葉崇天絕不會做。所以當方國鴻告訴在病榻的葉翹楓,他的父親在二十五年前為了利益買兇殺死競爭對手,他半點也不信。但葉崇天牽涉多深,知道多少,他說不準。
那個黃昏,他軟軟地半躺在病床,望着窗外逐漸退卻的陽光。方國鴻在兩小時前離開,但他的說話仍在腦海縈繞不去。
很想抽煙……
當他致電陸澄煦時,呆坐門外的葉崇天終於踏進病房。
「楓哥?」明亮的聲音自話筒傳來。
「來的時候,給我捎一包煙。」葉崇天皺眉瞟向他,葉翹楓冷冷回望,帶着挑釁的意味。
「楓哥……」
「別忘了。」闔上電話,望着一臉倦容的父親走到窗邊,凝視花園裏的老樹,再次陷入沉思。
夜色吞噬最後一抹夕陽。
陸澄煦如陽光般到來,看見葉崇天不發一言,只好不情不願把香煙交到葉翹楓手上。
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後,陸澄煦擠出笑容,沒話找話般,告訴葉翹楓,那阻止他除掉氧氣罩的護士,正是他的初戀情人白娉婷。
葉翹楓點點頭,繼續呆呆盯着天花板。
忍受不了病房沉重的氣氛,他只好借故離開,留下沉默的父子,在冰冷的病房各據一方。
半晌,葉翹楓扯扯嘴角,正要拆開香煙包裝,葉崇天就走來一把奪去,冷冷立在床邊。
瞟了瞟從手上溜走落到父親手裏的香煙,偷不到,搶不着,終於抿抿唇努力忽略那充斥全身的煙癮,漫不經心問:「證據都是真的……方國鴻用什麼手段了?」
葉崇天饒有深意看他一眼——不論關係多麼疏離,他的兒子還是相信他。一絲道不明的情緒湧上心頭,他坐在兒子身旁,看向放滿果籃的茶几,嘴角彎起不屑的弧度,「除了錢和人脈,他還有什麼辦法?」站起拉拉西裝,頭也不回,淡淡說:「我明天再來。」
「是不是姓吳的那個?方國鴻給我看了相片,我認得他。」看見葉崇天倏地站住回頭,葉翹楓回復一貫的慵懶,慢條斯理道:「你想我亂七八糟地猜,然後做亂七八糟的事,還是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?」
吳錦華是葉崇天初入商界時的拍檔,眼光奇準,總能為公司的業務發展作出妥善安排。最初,他們合作無間,經營的小公司獲得不少口碑,實力逐漸雄厚,以驚人的速度崛起,成為地產界不能忽視的新血。但後來,他們分歧漸多:葉崇天認為吳錦華行事過於急進,漸走偏鋒;吳錦華覺得葉崇天保守迂腐,太多原則,做事礙手礙腳。
他們心平氣和地商討拆夥,但仔細討論,發現合則兩利,分則兩害。他們都需要對方的長處,彌補自己的不足。而且公司是他倆共同的心血,見證着他們曾經默契十足,憑着彼此的信任從別人的嘲弄輕視中走來,直到終於傲立商界。要他們分開發展,兩人也不捨得。於是,他們之間磨擦雖多,仍保持緊密合作,為公司創下一次次輝煌成績。
導致他們不得不分道揚鑣的,是一條人命。
那時二人血氣方剛,不免爭強好勝。為爭取與巨頭合作的機會,他們競投有關項目,希望投標成功,以振公司聲威。然而,他們有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。實力與他們不相伯仲,但因為歷史較悠久,有良好的合作網絡,報價自然較他們低得多。葉崇天相信,他們創新而可行的計劃,也許能彌補價錢較高昂的事實;吳錦華卻搖搖頭,臉色陰沉道:「未必。」
一星期後,吳錦華從泰國出差歸來,同時帶來令人震撼的消息:他們競爭公司的決策人在柬埔寨因交通意外身亡;肇事司機至今下落不明。
看着老拍檔自信卻透着冷酷的笑容,嗅到他身上傳來的酒味,葉崇天有點頭痛,皺眉問:「你能保證事情不會查到我們頭上?」
「乾乾淨淨。」打開手上的文件,微笑道:「泰國的合約。簽個名,我們的事業從此一帆風順。」
簽了一頁又一頁紙,卻在最後一頁突然停下。
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那是一張同意書,白紙黑字印着葉崇天同意謀殺,並支付十萬作費用。但吳錦華的名字,同意書隻字不提。
「保障。萬一有什麼事,我們共同承擔。」吳錦華繼續保持微笑,做了一個請簽名的手勢。「人已經殺了。總不能好事共分,壞事只由我一個人扛吧?」
葉崇天挑挑眉毛,推開文件,埋頭工作。
吳錦華終於斂去笑容,冷冷道:「我換個說法。為了你那美麗可人的秘書女朋友,為什麼不接納老拍檔的建議?」從百頁簾的間隙盯着在房外接聽電話的李若雅,瞇着醉眼說:「你知道,我一直覺得她挺漂亮的。」
葉崇天終於抬頭望向吳錦華,咬牙道:「你在威脅。」
「但你只能就範。」
微笑着雙手接過簽好的文件,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。取出最後一頁的「同意書」,摺好放在口袋,打了個酒嗝,露出滿意的笑容轉身離開。
二十五年後,獵犬翻開埋於地下的秘密。那一抔黃土,隨風散去,模糊了黯淡前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