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月迎來初雪,漫天飛花。
酒店餐廳的包廂內,方曉敏化了淡妝,微笑着端端正正坐在方國鴻身邊,視線繞過坐在對面的葉氏夫婦,望着站在落地玻璃旁呼煙圈的葉翹楓。
她知道葉翹楓討厭她,所以賭氣般纏着他,甚至聽從父親的暗示,在那個平安夜主動獻身……那時,天真的她相信葉翹楓從此不能離開她的掌心。但這麼多年來,他不斷拈花惹草;而她,只是他身邊一個微不足道,避之不及的女子。身邊不乏追求者,官商鉅子,還不是拜倒她石榴裙下?怎麼偏偏這個葉翹楓對她不屑一顧?
切下一小片鮑魚,放進嘴裏吃得津津有味。
所有不甘隨葉翹楓答應娶她而煙消雲散。她沒興趣知道原因,只需知道這個男人終於成為她裙下之臣。於是丟下不感興趣的學業,離開她嚮往的浪漫花都,從多姿多彩的法國趕回來準備婚禮。
一個月後,她將成為葉太。籌備有點倉卒,但那夢幻般完美的婚禮早在腦海:華麗的婚紗,滿堂的賓客,浪漫的教堂……簡單而言,就是新娘子漂漂亮亮,場面盛大而隆重。憑着家裏的財力和勢力,把這夢想中的婚禮付諸實行根本沒難度。
至於婚後,她將與丈夫一同前往法國;她可不想發現,葉翹楓與哪個女人藕斷絲連。
咽下食物時,當初那教人嚮往的滋味,竟變得難以下嚥。
方國鴻放下紅酒,故作輕鬆道:「所有禮服、宴會,都不成問題。雖然小敏不是教徒,但教堂……」
「我說過,不要教堂。」一直沉默的葉翹楓抖抖煙灰,眼神凌厲。
方曉敏扔下刀叉,霍地站立。「你說過婚禮怎辦全由我決定!」
葉翹楓聳聳肩,皺眉道:「我說,除了不要教堂,我沒意見。」重新叼煙,轉身看向單面玻璃的另一面。
一對過路年青男女手牽着手,口裏呵着白煙互相調笑;一個中年男人抱着好奇地伸手抓雪花的兒子,妻子笑着在旁為他們拍照。
街上很冷,路上行人卻渾然不覺;室內暖氣充足,葉翹楓卻不禁拉了拉掛在頸上的頸巾。
方曉敏忍住掃落滿地食物的衝動,高聲問:「爸,不如邀請所有曾與我的未婚夫共渡春宵的女人吧!」
不待方國鴻回答,葉翹楓已回頭,冷笑道:「只要你能招架那熱鬧的場面,我沒所謂。」
方國鴻示意紅着眼眶的方曉敏坐下後,只見葉崇天與李若雅氣定神閒地舉杯喝酒,葉翹楓一臉輕蔑,於是徐徐道:「小敏從小被我寵壞了,吃不得苦。希望你們多多包容,更要好好待她。」
葉翹楓不置可否,慢慢走到方曉敏面前,木無表情道:「我不會和你進教堂。」說完頭也不回轉身離開,只留下淡淡的煙草味道,還有在僵硬氣氛中繼續討論婚禮的四人。
葉翹楓離開酒店,踽踽獨行。他曾多次衣衫單薄在寒風裏走,但從沒如此刻冷。輕輕撫過白色的長長頸巾,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。
這頸巾曾陪伴秦天恩渡過無數寒冬,而現在,秦天恩把親手編織的溫暖轉贈給他。
那是十二月上旬,大學舉行畢業典禮的季節。
他從不知道畢業典禮的意義——可能只是傳統、慣性,以及一個分水嶺:離開單純的校園生活,踏入或無聊或殘酷的社會,是理想消耗殆盡之始。
葉翹楓從沒考慮出席畢業禮。
他不熱衷與同學見面,裝着興高采烈談論各自的未來;更不想接受那些所謂「關心」,裝模作樣地說自己已經痊癒。他們暗地說他為一個女子終日蹺課,結果以一級榮譽畢業,他沒興趣接受那些虛情假意的「祝賀」。
但畢業禮那天,他還是穿着灰絨褸、白襯衣、牛仔褲回到校園。沒與同學打招呼,只是在典禮入口抽一根煙,然後靜靜離開。他只是在悼念——已死的校園生活,還有與她共度暗香浮動的美好時光。
穿着禮袍的張振軒一臉自信從會堂走出來。他剛代表同學發表畢業演說,掌聲雷動後,他鞠躬退場出來呼吸新鮮空氣,看見正欲離開的葉翹楓,於是主動上前搭訕。「葉大少,身體恢復了?」這是他受傷後第一次露面。
冷淡點頭作回應。
「我考上研究院。你在你老爸的公司工作?」
「不是。」不耐煩地準備邁步,卻突然回頭,「你父親在刑事情報科工作?」
「是,總警司。」不自覺挺直腰,自豪笑道:「你想向他提供情報?」
略一沉吟,說:「過些日子與你在壁球場分勝負。先走了。」轉身走遠在樹下低頭點火,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走過。在意識反應過來前,葉翹楓已忍不住呢喃那名字:「天恩……」
驀然回首,彷如隔世。那瀰漫丁香花甜蜜香氣的春季已悄然逝去;花凋,葉落,情不結果。
半晌,秦天恩掛上禮貌而冷淡的微笑,視線落在葉翹楓身後的人工湖。
「天恩……」
仍是那親暱卻帶着無奈的語氣。
她想起那燦爛的春季,他坐在湖畔,呼着煙圈說沒有勾搭女人;她想到那下着傾盆大雨的盛夏,他說大樹好擋雨。轉眼已到隆冬。此刻,他靠着樹幹,一如最初呼着煙圈。
「葉世伯告訴我你要結婚了。恭喜!」秦天恩垂眼,驚覺重遇一年,再沒纏綿。
葉翹楓抿抿唇,彈彈煙灰,默默望着她。
「我欠你一頓飯,你不會跟我算賬吧?」瞥他一眼,看見他表情明顯一滯,卻依然默不作聲。於是保持笑容,揮揮手說:「我要上課,不聊了。」轉身要走,他卻一如以往拉住她。
「天恩……」
秦天恩回頭,終於斂去偽裝,苦笑道:「不是說好了嗎?離開寧月山,我們只是普通同學,連朋友也不是。」
在寧月山的最後一夜,夏末晚風怡人,他們手牽手走上充滿回憶的小山坡。昨夜星辰璀璨,今夜卻變得黯淡無光。借月光看向山下,一間間小屋如積木,像小孩的玩具,不會長伴主人。不是看着它們腐朽敗壞,就是在學會珍惜前丟棄,留下不能重拾的回憶。
一陣寒風襲來,樹葉沙沙作響。
葉翹楓抬眼看見不遠處的保鑣,用力握住她的手。「我不在身邊,你要好好照顧自己。」
「你也是。」溫柔地笑笑,把長長的純白色頸巾,圍在衣衫略顯單薄的葉翹楓脖子。
厚厚的頸巾帶着她的餘溫,不明顯的星晨花安靜躺在未端。葉翹楓摸摸頸巾,笑問:「禮物?」
「嗯。趁機為自己織一條更好的。」拍拍他的手背,示意他放手。「走吧,我快來不及上課了。」微笑告別,彷彿今天揮揮手,明天便會再相見。
為她立起衣領抵擋寒風時,吻上她的額,把如咒語般的兩個字傳進她耳朵:「等我!」
秦天恩沒回答,只是靜靜看進他的眼睛,但笑不語。
五年後,葉翹楓獨自站在德國的萊茵河畔,迎着寒風,看着對岸凋零的古堡,憶起這個有點冷的十二月。流水潺潺,捲不走淡淡的思念。
那時他終於知道,秦天恩以淺淺的微笑,給他一個天長地久的承諾,細水長流。